……我那场历时半年的纸上谈爱暴露之后,情书全被缴获,刘峰在两所院墙之间的骑楼上找到了我。我手里拿了一根背包带,头顶上有根结实的横梁,多年前不知吊过军阀大户多少丫头小姐。他一把夺过背包带,说萧穗子你好糊涂。组织派他来挽救我,来得正是时候,晚一步就太晚了。
“……萧穗子,你千万不要悲观,背思想包袱,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刻苦改造自己,大家还是会欢迎你归队的嘛。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就给大家看一个金不换!怎么样?” —— 严歌苓《芳华》
我们停止给刘峰白眼,是他当选上全军学雷锋标兵的时候。当标兵本来不招人忌妒,但它的后果太好,比如入党、提干,提了干后果更好,可以谈恋爱结婚分房子生孩子。所以人人明争暗夺当标兵。入党对我们这些十多岁的孩子兵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政治待遇,以及由那待遇生发的优越感,有些文件只有党员配听。听文件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当这帮党员拎着马架子,齐刷刷向小排练室操步,个个一脸的国家大事,把目送他们的我等进步青年看成虚空,那是让我们顶眼红,顶妒忌。 —— 严歌苓《芳华》
“他才明白呢,装糊涂。”
站在灵台前,小嫚看着刘峰照片说。
刘峰明白什么我也知道。他明白小嫚对他那杂七杂八的感情中是有些爱的。在他即将被我们发配到伐木连的前夜,他就明白。但刘峰不能;一场战争抹杀了多少生命?都没能抹除他心里的林丁丁,跟小嫚如何,那是欺负小嫚。刘峰一生不肯欺负任何人。 —— 严歌苓《芳华》
在深圳郝淑雯的豪华空洞的别墅里,我这样认清了自己,也认识了我们——红楼里那群浑浑噩噩的青春男女。我想到一九七七年那个秋天,红楼里的大会小会,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暗暗伺候刘峰露馅儿,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许在潜意识里)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马脚。一九七七年夏天,触摸事件发生了,所有人其实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它可发生了!原来刘峰也这么回事儿啊!原来他也无非男女呀!有关刘峰人性人格的第二只靴子,总算怦然落地,从此再无悬念,我们大家可以安然回到黑暗里歇息。 —— 严歌苓《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