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书写多疑,原是一种更精确要求的、带着科学性的多疑,因而,它在严苛切开了个体和集体的大而化之联系、暴现了大叙事小说的虚矫夸大同时,也一并质疑了、自省了书写者自己,不再放任自己拥有封闭小说世界里全知全能并预见一切穿透一切的准上帝位置,连带着,也节制着自己的虚构特权(想象力和情感云云)。然而,这个不舒适的自省自励认识,却很快淹没于同时扑打而来的更大也更舒服浪潮之中,一个奉解放奉平等文明的历史无边浪潮之中。切割成为截断,怀疑也放弃成为虚无,毕竟,写日记远比写研究报告要容易,当个病例躺着就好也永远比当个发现者更省事。现代主义书写的封闭作业原来是某种科学实验室式的打造工作,防止不当异物的侵入污染研究的进行和成果,但大部分时候它变成了放纵的密室。 —— 唐诺《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尤其在公众社会得到大众传媒这个巨大的武器之后,流俗意见得到消费市场机制的强力支撑,其音量和及远能力陡然快速成长,在如今网络的力量,更是如此,宁静、耐心思索和聆听的空间愈来愈难以留存。” —— 唐诺《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世间绝没有一个权势大到你不能在他面前讲出真话,只不过你要为自己的信念承受后果,还有就是你要预先为自己的人生看破一堆东西,那些繁华美丽、世间的荣华富贵注定与你今生无缘。在现实世界你只是煞风景讨人厌的外来者,你只能用孤寂换取自己的干净、清醒和力量。” —— 唐诺《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海明威诺贝尔文学奖发言:“人所写的东西,似乎总不能立即为世人所领会,在这方面,又是一个作家是幸运的。唯久而久之,人所写的,还是会水落石出,借着他拥有的书写技艺,他的作品会让他不朽----或湮没无闻。写作,充其量,不过是一场孤单的人生。为作家而设的组织减轻了这份孤单,但是我很怀疑这能否真的在书写上有所助益。退去了孤单,她的宫中声望日增,作品却往往开始败坏。真因为他独自工作,如果他又够好的话,所以他每天都得面对永恒的存在。或不在。对真正的作家来说,每本书都应该是全新的开始,是再次尝试前所未有的新东西。他应该总是书写自己从未做过、或他人做过却失败的东西,运气好的话,他会成功。” —— 唐诺《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年龄的计算方式由出生算起,像一条不知伸向哪里的数学线;年龄的另一种较迫切计算方式则倒过来,改由死亡处回推,时间封闭起来,算法不精确但毋宁更具实感,这来自人对时间的冥冥意识、对时间终点的感知,是人独有的,也较影响人的思维和行动。基本上,我们每朝死亡多走近一分,我们生命图像上的某些东西也同时剥落一分,每少一年,我们便清仓一般把装不下的那些较无用较不可能东西扔掉,以至于当我们以为死亡随时会到来。 —— 唐诺《尽头》
但今天我们可以比尼采看得更清楚的是,他所说的上帝之死其实包含在一个更整体更持续进行的大除魅之中,在非基督信仰的其他国度,类似的时间延长装置同样一个个拆穿崩落——神秘的宗教和总是夸言的文学不用说,历史呢?如今我们已普遍不信任历史了,以为历史的记载和评断诈伪谬误的成分居多(确实有充分理由怀疑);我们近取乎身,看着自己家人,也不再相信只是基因传递有什么进一步意义可言。 —— 唐诺《尽头》
多年之后,我渐渐相信并且认定,在原来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实然世界之中,书写仍有这样一件事可以做而且得做,接近一种责任,那就是——此时此地,书写者至少得奋力地说出人的当下处境、他自身的处境。世纪交迭,万事发生,惟这一刻我们站在哪里,记得什么,看着什么,知道些什么,意识到什么,犹期盼什么。仔细看,这其实是书写时间长河中一代一代的连续工作,所以说像个不懈的责任。 —— 唐诺《尽头》
所谓人的生命图像,也就是我们看待世界的基本位置及其使用材料、参照材料,一般认为是人过去的整体遭遇、人的经验总和如一幅油画般一层一层涂抹的结果,但恐怕不只如此,因为还得再加上我们对未来的预期和描绘,包含着一大堆想望的、期待的乃至于我们以为是应然性的东西。向着未来的这一部分,由于受限于我们所能拥有未来的时间长度及其容量,其实是最不稳定的、时时随年纪修改的。 —— 唐诺《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