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我们可以比尼采看得更清楚的是,他所说的上帝之死其实包含在一个更整体更持续进行的大除魅之中,在非基督信仰的其他国度,类似的时间延长装置同样一个个拆穿崩落——神秘的宗教和总是夸言的文学不用说,历史呢?如今我们已普遍不信任历史了,以为历史的记载和评断诈伪谬误的成分居多(确实有充分理由怀疑);我们近取乎身,看着自己家人,也不再相信只是基因传递有什么进一步意义可言。 —— 唐诺《尽头》
多年之后,我渐渐相信并且认定,在原来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实然世界之中,书写仍有这样一件事可以做而且得做,接近一种责任,那就是——此时此地,书写者至少得奋力地说出人的当下处境、他自身的处境。世纪交迭,万事发生,惟这一刻我们站在哪里,记得什么,看着什么,知道些什么,意识到什么,犹期盼什么。仔细看,这其实是书写时间长河中一代一代的连续工作,所以说像个不懈的责任。 —— 唐诺《尽头》
所谓人的生命图像,也就是我们看待世界的基本位置及其使用材料、参照材料,一般认为是人过去的整体遭遇、人的经验总和如一幅油画般一层一层涂抹的结果,但恐怕不只如此,因为还得再加上我们对未来的预期和描绘,包含着一大堆想望的、期待的乃至于我们以为是应然性的东西。向着未来的这一部分,由于受限于我们所能拥有未来的时间长度及其容量,其实是最不稳定的、时时随年纪修改的。 —— 唐诺《尽头》
二〇一一年,台湾的陈芳明教授终于交出了他的巨著《台湾新文学史》,直写这一批还活着、手中各自有笔、随时可回嘴的书写者其价值和历史位置,这绝不会是无风无浪不起烟尘的事,这部文学史问题很多,惟内容“大家有罪各自承担”我倒没什么特殊意见,我只是惊讶他近乎鲁莽的勇气以及对年轻书写者近乎讨好的信任,居然让历史伸入到此时此刻,直接把所有犹漂浮不定乃至于刚刚开始的东西(比方连第一本书都尚未完成的书写者)全数抓下来... —— 唐诺《尽头》
一次写一个可能,就像我们一次只实现一种人生,但又不只如此,因为现实生活中事情通常是没头没尾的(也因此反省不易,更难以赋予意义),而且我们会疲惫、会力竭、会闪躲、会中止下来原地停留、会活得不够久等不到结果、会跟自己说算了。 在这单一可能被实现的路上,小说可以更无各种物理性阻力更一意孤行地冲到底,抵达一个一个合情合理但实际经验里我们不容易(不能、不愿、不忍……)抵达的陌生之地。 —— 唐诺《尽头》
这里,带点被启示的神秘意味,如果我可以鼓勇来说(我相信自己日后很可能后悔,就跟每回忍不住讲了超过的大话一样)——所谓让时间长河恢复流动,其极致便是连同这次真的死亡也绕过继续前行。也许不是全部时间,无法包括黏附着我们身体的这部分时间;但那些本来我们一生就装不进去的东西呢?心智的、信念的、梦想的云云,装不下是否意味着它们本来就不是我们独有的,是我们归属于它而非它归属于我们。 —— 唐诺《尽头》
因为,说到底,每一部小说都是开放性的,小说家也许只能选其中一种可能发展它消化它,但其他被搁置被冻结的可能并未因此消灭,可能还因此更浮现更被提醒,而小说每跨前一步,往往又树枝状引发更多新可能,这是一些原来看不到以及被遮挡住的东西及其潜能,人惟有前进到某个新位置才显现出来,视野是一种不断前行也不断展开、不停生长的东西。 —— 唐诺《尽头》
我们是人,六尺之躯七霸王餐人寿,一种常依本能行事却又拥特殊回想能力懊恼能力的古怪生物,又活在一个处处是惯性事事是制限的星球上。尤其,每一次我们总是得在最窄迫的时间缝隙中和最不合适的心绪之下做出生命中也许最难回头的抉择;以及,总是在最没知没觉中做成多年之后才知道何其致命的。 —— 唐诺《尽头》
人的寿命是延长了,时间却急遽减缩;我们使尽浑身解数多活廿年卅年这做到了,却又远远不够弥补我们一次的损失,这个尴尬不已的不对称时间感,我以为才是当代人们的普遍处境,很现实的,就在每天生活中,就在我们的寻常意识里——如今,我们一方面感觉好像每件像样点的事都太长太耗时,来不及做成,也看不到头尾,却又百无聊赖;时间既催赶而且晃眼就没了,却又沉闷如牛步如滴水如刀割,永远在等人等睡眠等明天同一时间的电视节目。 —— 唐诺《尽头》
美好的作品一挥而成这种事,也许在人的书写一生中会天启般发生个几次,但真正以书写为一生职志的人,不会期待更不会放心这样的作品——真正重要的作品,是书写者自备的、携带的,它启始于书写者自己心中某个特殊的图像、某个异样的声音、某个依稀恍惚的东西,这钉住你不放却又一直躲开你,要完好的捕捉它绝不容易,书写者总是得历经相当的时日才缓缓取得放手一搏的信心,而且心知肚明这次不见得成功。 —— 唐诺《尽头》
我们知道,文学撤离公共媒体久矣,很早就学会不依赖不存奢望,事实上,比较令人害怕的反而是电视忽然在某个不方便收看的时段好心挤出半小时来谈书说文学,胡言乱语远比不说糟糕。说到底,文学的基本工作单位是个人,从发想、实践到完成,更多时候它是背向世界的,尤其还非得从集体、从群众、从一般性的流俗成见那里挣脱出来不可。一个书写者当然对外头世界、对读他书的人有所期待,但不是以这种集体形式规格、这种集体性语言。 —— 唐诺《尽头》
简介:本名谢材俊,1958年生于台湾宜兰。长期从事图书出版工作,现为自由读书人,专注于与阅读相关的自由写作,自称“专业读者”。著有《读者时代》、《阅读的故事》、《文字的故事》、《唐诺推理小说导读选》、《球迷唐诺看球》等。详细